曾在展出时制造“万人空巷”场面的《清明上河图》,历经千年仍然栩栩如生的《摹张萱捣练图》,表现山巅茂林密树、山谷飞瀑如练的《溪山行旅图》……
分散在全球200多个收藏机构的1000多张宋代绘画,如果同时呈现在我们面前,将是怎样的一种视觉盛宴?
“无法想象,谁能完成这样难度巨大而又意义非凡的事”,说这话的一位美国学者没有想到,《宋画全集》的编撰出版,能够在中国浙江成为现实。
“一书在手,可让绘画、艺术史、鉴定、哲学、思想史、文化等众多领域的人受惠,”作为浙江文化研究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宋画全集”项目的意义,在专家眼中,不啻为中国绘画的一次“信息革命”。
保护文物更要传播文化
一套书破题古代名画“藏用两难”
山势绵亘,幽岩深谷,高峰平坡,流溪飞泉。水村野市之间,蕴涵着捕鱼、游赏、行旅、呼渡等人物活动——故宫博物院所藏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全面继承了隋唐以来青绿山水的表现手法,代表着宋代青绿工笔山水画的最高水平。
然而,这幅国宝级的绘画作品,连故宫博物院副院长萧燕翼,也已经有十多年没“照过面”了,原因就是,画卷掉色严重,为了保护文物,只好作“闭卷”处理。
几乎所有的宋画,都面临着类似“藏用两难”的境地:作为珍贵文物,它们需要被保护;作为文化精品,它们又需要被揣摩。
事实上,哪怕穷其一生,都没有人能够看尽天下宋画,而宋画,又恰恰是中国绘画和文化的集大成者。于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产生了:学者们纷纷讨论和研究着宋画,却往往没有见过庐山真面目——这样的尴尬,今天终于被打破了。
12月28日,由浙江省政府和国家文物局联合主办的《宋画全集》首发式暨出版座谈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浙江厅隆重举行。与会者欣喜地看到,体现作品“原大”、真实传递宋人用笔用色信息的画作“跃然纸上”。
以《摹张萱捣练图》为例,读者不仅可以看到唐代城市妇女在捣练、络线、熨平、缝制衣物过程中的细节刻画,如捣练中的挽袖,扯绢时的微微后退后仰,掮火女孩子的回首顾盼,而且,连衣物上的细微纹路、女子脸上的妆容层次都清晰可辨。
“真没想到,藏画并不如北京、上海等地丰富的浙江,在图像整理、出版方面跑在了前面。”知名书画家、上海书画院院长陈佩秋,手捧《宋画全集》第六卷(欧美国家藏品)细细端详,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由于宋画存世稀少、流传分散、文物级别高,一直没有得到全面系统的汇集、整理和研究。肇始于2005年的宋画研究项目,也因此被纳入浙江八大文化工程之一文化研究工程的范畴。而编纂出版《宋画全集》,又是其中的基础性工作。
3年多来,在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指导委员会的指导下,以浙江大学为实施主体设立的《宋画全集》编辑委员会,由浙江省文物局指导组织出版资源,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负责编辑事务,各重要收藏机构参与编辑,浙江大学出版社负责出版工作。
在广泛联系海内外宋画收藏机构,普查资源、商兑体例、捃集图片、梳理文献之后,《宋画全集》收编了海内外100多家博物馆、美术馆等递藏有绪、著录详明的宋人绘画作品1000多件。在目前已出版两卷的基础上,其图像部分有望在2010年完成编撰出版。
“编辑出版《宋画全集》是一项系统工程,难度不小,但意义也非同小可,不仅能为研究人员提供珍贵资料,对华夏文化的传承也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而且还能间接保护文物资源。”上海博物院书画部主任单国霖如是评价。
作为一套不平凡的书,《宋画全集》的幸运之处也许就在于,从策划伊始,它就受到多方关注和眷顾。通过反映两宋三百余年绘画发展历程的宏旨,它的命运,不仅与浙江省的文化建设联系在一起,更与中国艺术史的发展密切相关。
“当这个项目刚开始被提出来时,我们就认定它是一项国家文化工程。”作为编委会副主任,省文物局局长鲍贤伦一直在为《宋画全集》的资料获取而花费心力。他认为,所有为《宋画全集》付出心血的人,都有着共同的愿望:让宋画这一优秀文化遗产为天下学人所用。
故宫博物院副院长萧燕翼则认为,《宋画全集》的出版,在保护文物和传播文化间找到了一种均衡,对博物馆界的工作也产生了“推动力”。
可以说,《宋画全集》是继《全宋词》、《全宋诗》、《全宋文》等大型宋代典籍之后,对宋代文化艺术又一次大规模、专题性、高起点的整理出版,开创了中国绘画历史大型断代集成的先河,是一项“功在当代、泽被后世”的文化盛举。
一件作品就是一个研究课题
中国画理应是中国“印”得最好
究竟哪些作品是宋代的?作者署名是否都可信?在目前标注为宋代的作品中,有没有混入辽、金或西夏的作品?
作为《宋画全集》的执行主编,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许洪流博士笑着回答说,如果想把这些问题都搞清楚再出书,可能100年后仍然看不到《宋画全集》。
事实上,在学者眼中,将《宋画全集》定位为工具书的意义就在于,把学者的不同结论“收”起来,把这些疑问“存”起来,抛给读者,对于有心的读者而言,一件作品,很可能就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重大研究课题。
同样,在编撰者眼中,收入《宋画全集》的每一件作品,也是一个个研究课题,不时出现“难啃的骨头”。
如何取得收藏机构的信任,直至最终得到他们的允许获取图像和印刷版权?如何精细地拍摄作品、扫描作品、印刷作品使其最为接近原作?在拍摄的过程中,如何保证文物的安全?在印刷出版的过程中,如何保证版权不受盗版者的侵犯?甚至在最后的装订环节,如何保证厚重的图书经得起千百次的翻阅而不至于散页?……
记不清总共跑了几趟日本,但浙江大学中国艺术研究所副所长金晓明清楚记得,去了三次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才拍到对方的镇馆之宝,五代董源的《寒林重汀图》。
为了感动日方,第一次会面时,工作组把100多公斤重的专业摄影设备,亲自抬到位于山上的黑川古文化研究所。然而,谈判在3小时后失败。
回到杭州后,编委会又去信表明心意:“想出版高规格的宋代绘画全集,如果像《寒林重汀图》这样重要的作品不入选,对画册是个损失,对于作品而言也是个遗憾。”
出于保护文物的考虑,日方只准浙大的摄影师拍摄一张作品整体的照片,于是有了金晓明等人的第二次日本之行。
拍得这张8×10英寸(20.3厘米×25.4厘米)大底片之后,编委会继续与“黑川”联系,说明还需要以较小的取景范围翻拍原作,以保证图书中有更清晰的《寒林重汀图》的细节图。
终于,在今年的7月,日本工作组第三次“爬山”,在“黑川”拍好了出版《寒林重汀图》所需的所有底片。
除了文物保护,图像的版权保护,也是收藏者十分关注的方面。为此,编委会采用多重“保障措施”以打消合作方的顾虑。
为严格保护海内外宋画收藏机构对宋代绘画的版权,编辑委员会与所有宋画收藏机构签署《〈宋画全集〉使用图像资源协议书》中,郑重承诺图像资源“仅用于编辑出版《宋画全集》”,即便由我方拍摄的底片,在用完后也赠与收藏机构。
在浙江大学出版社的《宋画全集》制作室里,不仅启用了浙大最高级别的安全保密设备,而且落实专库专人保管和双锁双人提用、归库制度,打样稿和不合格印刷品均彻底销毁,绝不外流。图像中则设置防盗版标记,以各种手段防止发生侵权行为。
许洪流介绍说,即使在装帧环节,编委会同样不敢有丝毫松懈。有一段时间,他们的办公室里,响亮着“唰唰唰”的翻书声,工作人员一遍又一遍翻着样书,看看装帧是不是经得起“千百次翻阅”的考验。
这样的“数书”经历,哪怕是作为资深美术编辑的李介一,之前也从未体验过的。但他和所有相关工作人员的感受很一致,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是共同在做“一部属于自己的书”。
“中国艺术史研究,应该回归到中国。中国绘画,理应是中国‘印’得最好。”如此“苛刻”的自我要求,同样也是浙江大学党委书记、《宋画全集》编委会主任张曦的信念。
与“传说中的英雄”一一会面
绘画信息革命影响未来文化方向
2008年岁末,对于浙江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生寿勤泽来说,无疑是个丰收的季节。
一方面,他参与撰稿的《宋画全集》开始与读者见面,另一方面,他的博士论文,与宋画研究相关的课题《蜀学与北宋文人画意识的兴起》,顺利通过了答辩。
这也正是浙大艺术学院院长陈振濂所乐见的场景。
12月13日,在《宋画全集》编撰出版与宋画研究专家座谈会上,陈振濂向来自全国各地的美术学院教授和文博系统专家发出了热情邀约:欢迎你们来浙大,共同参与打造中国绘画史研究的高地。
将《宋画全集》出版,与往后的宋画研究甚至更广泛领域的文化研究挂起钩来,浙江大学不仅为自己的多学科发展开辟了又一个方向,更为全世界所有的学者敞开了“宋代研究”之门。
书还没出齐,已经下了32册的订单——浙江美术馆常务副馆长胡小罕以这样的举动,确保成为《宋画全集》的“第一个订户”。除了浙江美术馆正在筹划的“宋画特展”,胡小罕说,他学国画的女儿,也将是《宋画全集》的受益者。
作为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的教授,张伟平的心情与胡小罕有着共通之处。在他们求学时,教科书上的宋代绘画,还是“模糊的黑白照片”,很多笔墨都靠自己同样模糊的理解。
就在那个时候,日本二玄社粉墨登场,秉十数年之功,成功复制了400余幅中国书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令这些自元明以来就长期被宝藏在深宫禁苑的珍宝,走进了寻常百姓家。
在张伟平看来,就像他和他的同龄人曾自诩为“二玄社一代”,“《宋画全集》一代”很快就会出现。对于全球收藏机构图像资源的整理和吸纳,将让如今的年轻人与“传说中的英雄”——教科书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古代优秀绘画作品“挨个见面”。这,无疑将掀起一场“中国绘画的信息革命”。
从历史上看,在中国画的发展过程中,研究和借鉴古代绘画名迹一直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比如,凭借家传的古代名迹如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等,沈周遥继元人画风,开创了吴门画派的文人画中兴局面。
在近现代画史上,陆俨少,就是于 1937 年南京举办的第二届全国美展上目睹一大批宋元名画,在为时一月的参观期间,每日用手比划,在心中临摹,令先贤笔法烂熟于胸,从此得以笔墨大进。
所谓“宋进元出”,广泛系统地比较、研究书画史上的经典名作,历来是学习、发展中国书画最重要的前提。在目前中西文化碰撞、融合的大背景下,研究中国画固有的传统与融入开放的时代潮流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信息,不只是一种知识,更是采取正确行动的导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宋画全集》的价值,并非仅仅在于创造了一个艺术品出版领域的神话,而更在于它将深深地影响未来中国绘画的走向,乃至未来中国文化的方向。
专家谈《宋画全集》
●宋代的水墨画,应该说是唐画之后形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绘画流派。对这一绘画流派而言,水墨跟纸质材料发生的细微变化,仅仅看印刷品、看图片是不够的。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宋画的纸、绢发黄。一方面你不能不看原作,另一方面为了保护又不能经常看原作。所以,由现代高科技的印刷术,来解决这个问题,尽可能完整地、清晰地把作品原貌展示出来,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宋画全集》的出版,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冯远(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我是做文史研究的,作为一个业余的美术爱好者,很关心古代的书法与绘画。这几年,我写了一本书,叫《陶渊明影像——文学史与美术史的交叉研究》。在撰写这本书的过程中,除了收集国内收藏的作品资料,也到境外去收集一些资料,像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弗瑞尔美术馆。如果《宋画全集》出版得早一点,我做陶渊明影像研究,就不一定要跑到美国去。
从更大的范围来说,《宋画全集》是一个很浩大的、很有魄力的文化工程。这样全面地把宋代绘画收集到一起,与《全宋诗》、《全宋文》可以相提并论,而且印刷装帧如此精美,也是让我叹为观止的。
——袁行霈(中央文史馆馆长、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对宋代文化艺术研究的意义,我们过去估计不足。传统的说法,五代以前处于上升期,之后就开始没落了。这种观念我觉得要重新推敲。《宋画全集》出版后,对我们研究文学、艺术、美学,意义是非常大的。
《宋画全集》的做法很好,有图像和文献,图像很全面,题跋完整;文献材料对研究也很重要。艺术品不能失真,我们希望看到原作,但原作不容易看到,你们在“真”这个方面做了很大努力。
——叶朗(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北京市哲学会会长)
(本报记者 童颖骏 )2008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