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驿:一生做伴《水经注》

成当代“郦学”泰斗

发布时间:2010-06-20来源:浙江日报


    编者按:日前,浙江大学校务会议经讨论决定,授予陈桥驿教授浙江大学“竺可桢奖”,颁发荣誉证书并发放奖金10万元。
    
    
浙江大学副校长褚健在6月8日的授奖仪式上称陈桥驿教授为“当代郦学领域的学术泰斗”。那么,陈桥驿是如何与《水经注》一书结缘的呢?请看浙江省地方志办公室方志学者颜越虎对陈桥驿所作的专访。
    
    
祖父手中的故事书
    

    
我与《水经注》结缘,还得从我祖父讲起。在孙辈中,祖父最看得上我,直接掌管我的教育(事宜)。我出生于1923年12月,记得我五岁那年,祖父教我念的第一首诗是“松下问童子”。我很快就背熟全诗,父母听了很高兴。不久,父亲也教我念一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第二天,我把父亲教的这首诗也背给了祖父听,祖父不高兴了,他把父亲叫来,说:“教阿均(“阿均”是我的小名)的事情由我来,你不要管。”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念唐诗要从五言诗开始,父亲教我的是七言诗,爷爷认为这打乱了他的教育计划。我讲这些,实际上是为了说明祖父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当然,影响最大的就是《水经注》。那时,我们家住的房屋叫“状元台门”,在绍兴很有名,是明代绍兴的状元张元忭的府第,大概是在清朝嘉庆年间卖给我们陈家的。童年时代,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夏天,晚饭之后,在状元台门内的大天井中,听祖父讲故事。祖父坐在藤椅上,我坐在小竹椅上,和堂兄弟姐妹一起听讲。祖父指着我家北面一座山说:“这叫府山。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杀了有功的大臣文种,就把他埋在这座山上,所以这座山也叫‘种山’。”然后,就开讲勾践和文种的故事。第二天,他又指着南边一座山说:“这叫飞来山,也叫怪山。这座山原来在山东东武县的海中,一天夜里忽然飞到了这里,这里的百姓感到奇怪,就把这座山叫做‘飞来山’、‘怪山’。”
    
    
祖父的故事真多,我注意到他讲故事的时候,常常会拿出一叠小本子的书,翻一翻,看一看。我心想他讲的这些好听的故事,一定与这一叠小本子的书有关系。
    
    
《水经注异闻录》的启发
    
    
1941年春,我已在省立绍兴中学读高中。由于日本侵略军过了钱塘江,绍兴沦陷。学校提前停课,我准备去嵊县的绍兴中学分校就读,但走在半路上就听说分校也停课迁移了,只好回绍兴家中。
    
    
回家的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如果暑假以后学校能够复课读书,也还有好几个月时间。这段时间我应该读点什么书呢?我马上想到了以前购买的一本书,就是任松如编的《水经注异闻录》。
    
    
当天晚上,我就开始读这本书,此后,就天天看,一直把这本上下两卷的书读完了。这本书所说的“异闻”,其实就是《水经注》中记载的奇异故事,编者只是把这些奇异故事从原书中摘录出来,加以分类编排而已。
    
    
《水经注异闻录》的上卷一共收录了323只“异闻”,下卷收录401只。这些“异闻”有不少是我童年时听祖父讲过的故事。读完这本书,我的心中也隐隐有了研究《水经注》的欲望。
    
    
其实,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祖父就已经把他的那叠小本子书交给了我。那时,我才知道这本书叫《合校水经注》。
    
    
《水经注》的作者是北魏的郦道元。《合校水经注》是清代学者王先谦对《水经注》研究的一个重大学术成果。祖父把这书给我之后,我曾经读过其中《渐江水》一篇。看完这本《水经注异闻录》后,我就想:任松如所做的编辑工作很简单的,但他的书也能畅销。从我读过的《渐江水》一篇来看,其中有不少山名、水名、人名,有许多是比“异闻”更有价值的记载。如果接下来好好研究它,一定可以出一本比《水经注异闻录》更有价值的书。这应该是我研究《水经注》的一个起点。
    
    
祖父领我走上研究正道
    

    
一天,我就把想研究《水经注》的想法告诉了祖父,并把我手头有的三种有关《水经注》的书拿给他看。一本是他给我的石印的巾箱本《合校水经注》,两本是我自己买的世界书局的铅印本《合校水经注》,以及《水经注异闻录》。祖父看了后,就向我讲了《水经注》版本的问题。他说,铅印本和石印本是两种不同的版本,你买的铅印本是武英殿本,也就是清代宫廷里刻的书,是官本,凡是武英殿刊印的书,都是了不起的高档书。武英殿本《水经注》就出自戴震这个大名鼎鼎的学问家。《水经注》有不少的版本,能够多找几种版本看看,或许还有补充戴震、王先谦不足的余地。至于《水经注异闻录》,祖父认为(此书)不登大雅之堂,只能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并不是做学问。
    
    
搞研究的人都知道,版本对于初入门的人来说,实在是非常重要,版本学、目录学因此被称为“治学门径”。祖父的这一番话,使我茅塞顿开,他给我指出了一条研究《水经注》的正道。
    
    
1944年秋天,我通过考试进入了中正大学社会教育系。在接下来的学习中,我发现大学的教育也是灌输的方式,这对于我这个已有一定自学能力的人来说,是相当失望的。三个月后,我就离开了学校,从此走上自学的路。《水经注》是我毕生研究的重要课题,我如果有什么成绩的话,也都是靠自学取得的。
    
    
全家关门抄笔记
    

    
《水经注》研究真正开始有成果,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我记录有关《水经注》的读书笔记十几本,卡片有几千张。
    
    
1964年,我发表了一篇《水经注的地理学资料与地理学方法》的论文。由于我在这篇论文中引用了古人对《水经注》(评价)的一句话:《水经注》是“宇宙未有之奇书”,导致在“文革”中受到冲击,被批斗、抄家。多年积累的几千张《水经注》研究的资料卡片被全部抄走。所幸的是十几本笔记本还留存在家里。为了防止这些笔记本落得同资料卡片一样的命运,我妻子胡德芬把它们转移到萧山一位朋友家里。但后来在萧山也不安全了。朋友只好悄悄把笔记本送回我家。
    
    
1968年6月30日,“造反派”勒令我交出《水经注》研究笔记本。我妻子推说笔记本已经放到乡下。这样,我们就获得了去乡下拿回笔记的5天时间。在这5天中,我们全家一起上阵。每天晚上,我们夫妇,加上大女儿、二女儿和十四岁的大儿子五人,连夜抄录笔记本上的内容。为了不被外人察觉,家里的所有门窗全用棉被、床单遮得严严实实,电灯用黑布罩住,在昏暗的灯下,我们全家五人通宵达旦地抄录。我的小儿子只有十一岁,不能担任抄写工作,就在屋前屋后观察,以防外人突然闯入。五天之后,当我忍痛把这十几本笔记本交出时,我们全家人已经抄出了一个潦草不堪,但非常珍贵的底本,足足有几十万字。我的研究也就因此得以顺利延续。
    
    
还要告诉你一件秘密(事),我在“文革”中,并没有放弃对《水经注》的研究,不过当时我为《水经注》包了一个红色外套,外观就像是一本红宝书。
    
    
《水经注》中有宝藏
    

    
我研究《水经注》,如今已出了不少专著,海峡两岸都出我的书,表明对我的研究的一种认可。其实,要说最大的成果,或者说最大的价值,就是《水经注》本身,我只不过是发现了其中的价值。举个例子,“五胡十六国”时代一般都认为是一个纷争不断、生灵涂炭的时代,但我在研究《水经注》时发现,这实际上也是一个各方交流、民族融合的时代,同时还是一个“地理大交流”的时代。当时,北方的匈奴、鲜卑、羌族等游牧民族跨越长城,进入华北和中原地区,他们告别了“天苍苍,野茫茫”的自然地理环境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游牧生活,开始在汉族世居的小麦杂粮区定居。而华北和中原的汉族则被迫迁移到江南稻作区。这是巨大的社会变迁,所有的人都面临新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地理环境。新旧地理环境构成了他们现实生活和思想上的强烈对比,也扩大了他们的眼界,丰富了他们的地理知识。一大批的地理学著作就在这个时候诞生。《水经注》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这场“地理大交流”完全可以与十五世纪的“地理大发现”相媲美。这样的发现带给我常人难以想象的乐趣。
    
    
《水经注》不仅记载了大小水道千余条,还详细记述了各水道所经地区的山陵、城邑、关津、建筑等情况,甚至还涉及到了有关的历史事件、人物和神话传说等内容。我在研究《水经注》的过程中,就因此旁及到了历史地理研究、古都与城市研究、地名学研究、地图学研究、历史灾害研究、地方志研究等学科。
    
    
我今年已经八十八岁,还将继续与《水经注》做伴,因为《水经注》中有无穷的宝藏。
    
    (2010-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