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锦炎:辨古识今

发布时间:2013-11-11来源:钱江晚报


    1991年12月,时年92岁的沙孟海在杭州西溪的寓斋,为一本名为《古玺通论》的书写下序言。结尾处,他这样写道:
    
    
“浙江为新派古文字学发祥地,早期首出是瑞安孙氏、上虞罗氏、海宁王氏,近年有唐君兰、陈君梦家,接踵不绝。我于锦炎兄,正以罗、王、唐、陈期之。”
    
    
这是沙孟海先生存世的最后一篇学术文章,文中提到的孙诒让、罗振玉、王国维、陈梦家、唐兰,都是晚清至民国时期浙江古文字学研究的大家,而他寄予期望的继承者“锦炎兄”,名叫曹锦炎,当年41岁,是一位年轻的古文字学家。
    
    
日前,记者到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拜访曹锦炎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整理西泠印社第三任社长张宗祥的手抄本《全宋诗话》,共100卷。
    
    
握着一杆红笔,他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标点间,校勘、标注。
    
    
从20多岁一头扎进古文字的迷宫开始,曹锦炎一直在做慢功与细活。他师从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在甲骨文、战国文字、吴越文字方面,颇有研究。在甲骨学界,他以考证出甲骨文中“伏”是北方风名、“食日”是时间名词而知名。
    
    
最绝的,还属他对鸟虫书的研究,这是春秋战国时期最难识别的文字,尤其是宋代发现的岣嵝碑,因其文字如鸟似虫,被认为是一部“天书”。明学者杨慎将其考证为“大禹治水石碑”,而曹锦炎潜心研究,释出全碑77字,提出岣嵝碑是越王朱勾为太子时所刻。沙孟海认为曹锦炎的研究,“解决了几百年的悬案”。
    
    
“一旦钻进去了,就不感觉难了,我看甲骨文就等于看现代汉字,没有任何区别。”曹老师说。
    
    
轻松的话语背后,是一颗沉潜、专注的心。
    
    
1984年起,他任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1997年,他给饶宗颐当助手,做甲骨文电子资料库的科研项目,后来,又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当了9年所长。
    
    
由于长期从事行政管理工作,临摹拓片、学术研究,全是他在业余时间完成的。每天晚上吃完饭后,他都会保持3到4个小时看书、做研究,雷打不动,“年轻时条件艰苦,也坚持学习,现在条件好了,还不努力,太对不起自己了。”
    
    
傅斯年(历史学家、五四学生运动领袖之一)认为认识一个古文字,就像天文学家发现一颗星星一样,意义重大。曹锦炎对此深有同感:“研究出一个新字,我就特别快乐。”
    
    
人物名片
    

    
曹锦炎:1950年生,浙江省湖州市人。现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主要从事中国古文字研究,商周考古研究,文化遗产保护研究。
    
    
出版专著十余种,发表论文百余篇,代表著作有《古玺通论》、《鸟虫书通考》、《吴越历史与考古论丛》等。专著《甲骨文校释总集》于2009年获第五届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
    
    
虽然做了多年行政工作,但他最爱的还是古文字研究——
    
读懂古人心,是非常快乐的事
    
    
前段时间,《中国汉字拼写大会》很火,习惯了输入法的我们,写不出“癞蛤蟆”,“缠”字头上有没有“一点”,也要纠结好久,更不用说,那些牛骨和龟甲上的刻痕了。
    
    
但曹锦炎说,他不但要解读它,更要让现代人喜欢它。
    
    
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比如,一个“莫”字——晚上的太阳,落到了草丛里。但是,甲骨文构形多达十余种,曹锦炎往往要翻阅十几种甲骨文著录书。而一个相同的字形,可能会在各种书中重复出现几百次,他只能收一次。这就需要超强的记忆力和耐心,屏蔽雷同的构形,而又不会漏掉异构字形。
    
    
“古文字是文化,不是简单的书写。读懂它,就能知道古人的心事。” 曹锦炎说。
    
以下记者简称“记”,曹锦炎简称“曹”)
    

    
【三个人】 郭沫若、于省吾、沙孟海
    
我以为会一辈子呆在农村,索性安下心来,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记:您最早接触古文字是什么时候?
    
    
曹:1965年,我初中毕业,正好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第二次高潮。我以为会一辈子呆在农村,索性安下心来,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古文字是一门跨领域的学科,必须要有很好的古文献、文字学基础,当时这方面的书很少,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总会想尽办法摸索。我的书基本都是借的,借来之后就抄书。
    
    
记:您当时还只是初中生,怎么会对深奥的古文字感兴趣?
    
    
曹:我一个邻居的亲戚,在上海三联书店工作,家里有一些藏书,其中就有郭沫若的,他在书中说自己一开始看甲骨文像天书一样。
    
    
我当时就想,既然郭沫若能够把古文字学好,那我也能学好。
    
    
1972年,《文物》和《考古》两本杂志复刊,我就订了。也是从这两本杂志上,认识了我的老师于省吾先生。我就把自己写的小文章,对甲骨文的理解、对某个字的考证,寄给他看。于老主动给我回信,并把他的著作寄我学习。
    
    
1978年恢复高考,我以同等学历如愿以偿考上了于老的研究生。
    
    
记:在吉林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您到浙博工作,当时沙孟海先生是您的同事?
    
    
曹:这里有个小插曲。我回来之后,一开始是分配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但我报到时,领导有点犯难:“你要是高中生,还可以去第一线工作。可是你是研究生,搞研究的,我们不需要。”
    
    
我当时很郁闷。
    
    
没想到,沙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他曾在浙江大学教过古器物学和古文字课,知道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者非常少,又知道我师从于省吾先生,一拍板:“把曹锦炎安排到博物馆,不能让他走!”我就这样去了浙博。
    
    
记:沙先生对您的研究,有哪些影响?
    
    
曹:沙先生当时是省博的名誉馆长,大学问家,但他很客气,说我们是“同事”,但我自认是私淑弟子(指没有得到某人的亲身教授,而又敬仰他的学问,并尊之为师、受其影响),应执弟子礼。
    
    
沙老认为我是学古文字的,和他有共同语言,常叮嘱我去他家坐坐,聊聊学问。尽管那时他80多岁了,但是对学术研究、考古新发现仍非常关注。我当时年轻,有时当着他的面说:“沙老,您这句考释讲得不对。”他不仅不生气,还表扬我。
    
    
沙先生是西泠印社社长,他特意推荐我加入社团,他说,西泠印社的宗旨是“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应该加强古文字研究,他很希望我在这方面做出贡献。
    
    
【两件事】 越王剑和雷峰塔
    
考古工作是文化传承的另一种形式,应该让普通人亲近它,了解它。
    
    
记:您在博物馆工作了19年,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
    
    
曹:我觉得最自豪的事,应该是策划了越王剑回归。
    
    
上世纪九十年代,浙江民营企业发展迅速,很多民企热衷于捧歌星,开演唱会。我就想,能不能动员他们为文物事业做点贡献呢?文物事业要发展,不能单单依靠国家的资助,也应该走向社会,面向大众。
    
    
上海博物馆曾花重金在海外抢救流失文物,馆长马承源先生是我好友,我托他在海外物色合适文物。
    
    
1995年,马馆长给我打电话:“我在香港见到一把越王者旨於睗剑,保存非常完好,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越王剑。”
    
    
这把越王剑当时开价100万港币,马馆长通过私人关系帮我借了10万港币作为定金,拿下了那把剑,并想办法带回上海,由浙博派车赴沪接回。
    
    
剑是带回来了,但问题也来了:100万港币的钱我们必须在30天内付清,否则越王剑还是要退回香港,而且按行规,定金不退。
    
    
我当时就联系了《钱江晚报》等媒体,为越王剑做了连续报道,呼吁越王剑回归。同时我和省文物局的领导一个个上门去拜访浙江的民营企业家,希望他们能够出资,让越王剑留下。最后,杭州钢铁集团出资购回,捐赠省博。
    
    
如今,这柄越王剑作为镇馆之宝,永久留在了浙江省博物馆。
    
    
记:您一直在做考古的普及工作,包括后来雷峰塔地宫发掘电视直播,当年影响也很大。
    
    
曹:2000年,我刚到考古所时发现,尽管浙江考古成绩突出,但知名度却很小。当时考古现场往往不允许随便拍照、摄像,考古都是封闭起来进行的。在公众看来,考古是一件神秘的事。
    
    
但我认为,考古工作是文化传承的另一种形式,应该让普通人亲近它,了解它。
    
    
之前北京的老山汉墓考古挖掘做了电视直播,我就想,能不能也做一场考古的电视直播。
    
    
记:为什么选择雷峰塔?
    
    
曹:从古建筑的角度讲,雷峰塔算不上太出名,但是因为有白娘子和许仙的动人故事,所以老百姓都知道。
    
    
2000年,正好又碰上雷峰塔遗址的挖掘,我们根据现场的挖掘进展情况初步判断,塔的中心部分应有地宫。因此,提前三个月策划了这次地宫发掘直播。
    
    
【一本书】 甲骨文与古人心事
    
沉下心来做我的古文字研究,是最大的乐趣。
    

    
记:您先去博物馆,后做考古,现在又做文化遗产保护,但古文字学,应该是您一以贯之的热爱吧?
    
    
曹:从我个人来讲,沉下心来做我的古文字研究,是最大的乐趣。
    
    
汉字是中国文化的结晶体,没有汉字,就没有中国文化。所以,我现在做甲骨文基础字形的整理研究,把所有的甲骨文编成一部最新的字典。
    
    
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曹: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要小心求证。
    
    
比如这个字(他翻出书中一张拓片,指着其中一个字  ),“女”字旁,加一个“口”,你粗一看,不就是如果的“如”嘛。
    
    
错了!你再仔细看,这个“女”的“手”不是放在前面,而是绑在背后的,人跪着,再加个“口”,是讯问的“讯”字。“言”旁与“口”旁表示“说话”这个意义时,偏旁是可以互换的。
    
    
记:要认出来,真的有点难,您专注于此的乐趣在哪?
    
    
曹:我主编过一本《甲骨文校释总集》,记录着三千多年前殷商先人的历史。其中有一片拓片上的甲骨文,记录的就是古人担心明天下雨影响祭祀祖先仪式的事。
    
    
每一片甲骨刻辞,都刻着先人每天的大事,以及心情与祈愿,一旦你窥探出了古人的心事,这是很有趣的。
    
    
记:如果普通人想入门,该怎么学呢?
    
    
曹:其实也不难。中国汉字演变流传至今是一脉相承的,如果你想了解古文字,最关键的,就是要熟读许慎的《说文解字》,记住小篆。
    
    
小篆是沟通古文字和今文字的桥梁,有了小篆基础,再去看甲骨文,就能找到一些规律,加之努力,持之以恒,识古文字就不难了。
    
    
(本报记者 马黎 实习生 张柳静)2013-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