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建立团队的初心

发布时间:2020-11-30来源:浙大新闻办

编者按:2020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对研究生教育工作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加强导师队伍建设。全国研究生教育会议指出,要加强导师队伍建设,引导研究生教育高质量发展。导师作为研究生培养第一责任人,对引领研究生走好学术道路、塑造价值观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浙江大学历来重视研究生导师队伍建设,在已有“求是导师学校”的基础上,构建了《导师说》这一导师培训和导学互动平台,旨在通过对优秀导师的专访以及研究生与导师之间的互动交流,贯彻落实“四有好导师”(有立德树人之心,有探索创新之能,有追求卓越之志,有担当使命之勇)工作理念,发挥榜样示范作用,促进和谐导学关系的建立,进一步提高研究生培养质量。

《导师说》第一期采访了中国科学院院士杨卫、中国工程院院士岑可法、中国科学院院士张泽三位优秀导师,他们分别结合自己的生活、科研经历和切身体会,对广大青年导师以及研究生提出了宝贵建议和殷切希望。

有建立团队的初心

--岑院士访谈录

岑可法:中国工程院院士;浙江大学能源工程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梁君英:浙江大学研究生院/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梁:岑院士好!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来拜访您,今天我们的关键词是“导师工作”。立德树人是高校的根本任务。2020年6月16号,我们主管研究生教育的严校长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署名文章,题目叫《四有好导师》。他提出的“四有”,分别是:有立德树人之心、有探索创新之能、有追求卓越之志、有担当使命之勇。我特别想请问您,您作为资深的导师,是怎么看“四有好导师”这个理念?

岑:我觉得严校长讲得非常全面,这四句话都很正确,也说到点子上了。我认为这四句话是不可分割的,并列的。我自己对理工科这样的学科,特别是工科,还想补充一条,就是要有“建立团队之心”,特别是建立团队的“初心”。我的团队组成是因为有这样的初心。

梁:请问您是如何定义“建立团队的初心”?

岑:导师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指导不出很好的学生。特别是理科、工科这样跟科学、技术密切结合的学科。工程是一个交叉复合体,特别是我们搞的能源学科,是一个多学科交叉的系统工程,跟很多基础学科都有关系。我1958年出国留学,1962年回到国内。我到了我们浙大,校长跟我说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我已经拿到前苏联副博士学位,就相当于美国的博士了,我可以独立带领一个自己的团队,独立去搞一个自己的研究框架,因为我在苏联学的东西很新。第二种,我也可以参加老教授的团队,做老教授的助手,帮老教授把学科做起来。问我选择哪个?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条路,我说我愿意帮助老教授,搞好浙大的团队。

梁:所以您到了浙大之后,您是辅助老教授,帮他一起建设这个团队。

岑:是,我当时是当老教授的助手,辅助他的工作。我当时觉得自己非常年轻,回来的时候刚刚三十岁左右,我觉得我应该先当助手,把学科搞起来。我当时在前苏联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搞工科的不搞学科、不搞团队是申请不到大项目,申请不到大工程,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想法。

梁:那您在当助手期间,您得到的最大经验是什么?

岑:我得到的最大经验,就是怎么样培养团队,关于培养团队的理念、方式、方法,以及品质、学问这些方面。我当助手不是当一天两天,一当当了21年。你想想看,我30岁当到51岁,这是很不容易的。21年的过程中,有自己的贡献,有发挥自己的才干,把这个团队慢慢搞起来了,是一个渐变的历史过程,所以团队不是天生的。老教授1983年走了,因为急性病去世。他当时是系主任,就需要我马上担任系主任。之前我都是助手,在第一线做了21年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个很艰苦,很重要,也很有收获的过程,学了很多基础理论跟工作经验,还有学会做人的品质跟本领。我从这个过程里学会了很多新的,关于如何做团队的经验。

梁:您刚才提到您21年的助手经验,说基本上逐渐形成了您建设团队的理念、方法,还有团队的品质,那您可不可以讲一下建设团队的理念、方法和团队的品质?

岑:这是非常好的一个问题。我就从年轻时开始讲吧。我小学二年级以后,日本打到广州,广州沦陷。我的父亲是广东一所大学的教师、教授,当时还当教务长。我们不愿意当亡国奴,所以就带领我们离开广州,逃过日本的占领区,一走走了四年多,在路上一直辗转,从广东省逃到湖南省。最紧张、最危险的时候,日本人在后面打枪,我们在前面逃难。最困难的时候一天都没有饭吃,到农民家里去讨饭吃。越逃难越知道团结的重要性,越逃难越知道爱国的重要性。从小我的心里就想一个问题:我们中国要强大,强大才不会挨打。第二是培养出团结互助的概念。逃难路上非常苦难,每到一个地方,校长就去找村民,希望借点粮食。政府有公函,也签了字,表示将来国家要还给村民的。因此集体主义,团结互助很重要。第三,要互相教育、互相启发,这个精神很重要。第四,要有向别人学习的爱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品质:节约、节省、不愿意浪费。到现在我还是很节省的。钱找来要大家一起用,我有钱了就捐献出去。我捐了一笔钱给学校当基金。

梁:您捐了350万。

岑:这是第二批了,第一批50万,第二批350万。我为什么捐出来?是因为我从小就有这个体会,总觉得有些同学比我更困难,有些连读书都没有钱。350万的基金,现在有1000万了。这个钱每年可以分给100个同学,一方面是给有学问、有上进心的同学作为奖励,另一方面给家里有困难的同学。我小时候经历过逃难,经历过艰难,我觉得应该这样做。

梁:我替浙大的同学们谢谢岑老师您!您讲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相互帮助,相互成就,是从您童年记忆中就开始的想法,您带到了21年做助手的实践中。那您在21年的这个学习过程当中是怎么实践这些理念与方法?具体地说,如何塑造这种爱国爱校、相互成就、相互帮助的品质?

岑:你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我认为这21年里边,第一,在爱国主义的基础上,我认为我们应该研究国家需要的课题,这个很重要。第二,你要有当第一名的上进心,但是你也必须要有当助手的平常心。无论是对我的学生,还是对我自己,我都不断重复这句话:既要有当第一名的上进心,也要有当助手的平常心。当国家需要你,组织需要你,团队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肯定得站出来。当我们的老教授83年突然去世,只有我能站出来,不仅要带硕士生,也要带博士生。我这一辈子60年的工作时间,我总结成三个阶段:前面20年,我当助手;后来老教授去世,我当学科带头人。1995年全国开始公开选举中国工程院院士,我是当选的第一批院士。这20年我当学科带头人,带领队伍和大家往前冲。后20年,我又当回了助手。今年我85岁多了,又当回了助手,帮助年轻人上去。

梁:非常谢谢岑老师。您刚才讲如何实践,讲得非常清楚,第一就是一定要从事国家重大需求的相关工作。第二就是要有当第一名的上进心,也要有当助手的平常心。

岑:主要还是当助手比较重要,当第一名的心大家都有,谁都想当第一名。

梁:您刚才把您前面60年的工作经历划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20年是助手,第二个20年是学科带头人,第三个20年回到助手的身份。现在我们把重点落在第二个阶段,就是您在当学术带头人期间。我来拜访您之前,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拜读了您的一些研究论文,也阅读过各大媒体对您的采访文章。您说过您有创新的导师群体培养理念,您有从本科生到教授组的梯形培养机制。您培养的学生当中,有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7人,教育部长江特聘教授7人,青年长江学者2人,国家杰青6人,国家优青3人,973计划首席科学家4人,浙江省特级专家4人,中组部青年拔尖人才2人。了不起的育人成果!我相信大家都特别想知道,您在当学术带头人的20年里,是如何做到把学生都培养得这么优秀、这么卓越?想请您重点谈一下您是怎么做到的,好吗?

岑:你非常敏锐,也很严谨。这个确实很难。我认为很重要的是让年轻人看到他有前进的机会和平台,让他学会前进的方法。所以我想讲的第一点是严师才能出高徒。我对学生非常严格,但严格不是严厉,这是两码事情。是我提出的要求很高,希望你做到。你做什么论文?做到什么深度?公式怎么推演?你怎么样拿到这个公式?你试验怎么做?你怎么做成什么试验?测量怎么测?你用什么方法来测量?发明什么仪表?这些都给你讲清楚了。这些方法是导师提的,其余的你自己去考虑。当然我也有委屈的,人家说岑老师很严厉,我说我严厉不是骂人骂得严厉,而是我给出的题目、提出的方案、要求你写论文写出的高度,很高。这是第一点,严师出高徒。

第二点,我们提出要团队带学生,一个人的才干是有限的。我做学术,首先抓实验和方法,努力了七八年的实验工作,发明了5种重要的仪器,在国内引起很大的反响。之后在华南地区的湛江开了学习班,华南地区所有相关的工厂都要去学;在华东地区的上海开了训练班,一两百个人进去学习这个方法;在华北地区的太原也开了一个训练班。三个地区推广以后,全国都知道浙大在这个方面做得很好。我们浙江大学能源团队又写了一本书,《锅炉燃烧试验研究方法及测量技术》,这本书已经再版了七八次,工厂里几乎人手一册。这本书是国内第一本能源方面的关于测量技术和试验方法的书,让大家都知道了这方面的重要性。做完这件事,我认为还不够,还要实施第二种方法:模型和计算。正好1984年从奥地利回来一个博士,他读燃气机。他的父母在杭州,所以到了浙大工作。他是搞计算的,我说我们就搞多相流的计算,多相流有气相、液相和固相,比空气复杂一点,对我们工程更有用。他最后留下来了。1984年开始,我们俩就开始搞计算模型,到了87、88年已经写出全国这方面的第一本书,《工程气固多相流动的理论及计算》,有八九十万字。这样新的方向就出来了,所以我们89年就提出来,要做创新团队。

梁:您刚才讲到,20年做学术带头人,第一点是严师出高徒,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第二点是团队带学生。团队很重要。

岑:团队很有考究,有好几种团队。第一种团队是老中青结合。老的基础理论扎实,经验丰富,所以把握方向很准;中的比较自由,可以去跑腿,去调查研究,理论结合实际做得比较多。青的可以努力奋斗,建实验台,做测量,带着学生去张罗,去敲敲打打。我觉得老中青结合起来做的课题往往特别好,三个人互相讨论,关于什么是国家重大需求,关于是不是世界先进水平,关于是在炒冷饭还是在开拓创新,这些都能讨论出来。第二种团队是不同领域交叉的团队。一个搞计算,一个搞试验,一个搞工程、工艺落地的,三个不同领域有分工。我们希望培养的学生一代胜过一代,只盯着一点东西,很难出彩。所以你一定要变成一个教育工程师,好的工程师必须结合这三个方面。第三种团队是理工文结合起来的团队。我曾经试过,一个是我,搞能源的,工程与物理方面的,一个是搞化学的,还有一个是搞试验的,专门做各种方法的试验。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质量特别高。学科最容易攻破的就是两个学科的交叉点。核心点已经研究了100、200年,研究已经很透彻了,交叉点是刚刚往外延伸的这部分。比如现在已经搞到纳米,前面毫米、厘米已经研究很多了,纳米的研究很少,刚刚到纳米,你用化学方法,从能源方面搞纳米,就很容易从材料、从化学反应、从能源应用方面交叉起来。这很重要。第四种团队是不同行业的交叉团队。比如说我们搞能源的跟搞材料的交叉,对我来说一个材料不行,可能就做不出来了。他补一个材料,我这个可能就可以继续做了;再比如和搞机械加工的交叉,加工出新产品的工程样机出来。这样的交叉都很好。为了科学的发展,为了工程的发展,需要允许交叉,更要鼓励交叉。我们跟法学老师合作,跟生命科学老师合作,跟经济学等等都有广泛的合作。第五种团队是学生与学生相互帮助的团队。学生自己带学生也是很好的。我们这里有三位导师,但是博士也可以帮助指导硕士生,硕士生也可以帮忙带本科生。学生兼学者。第六种团队是学校与企业组成的团队。我们参加了全国能源方面唯一的两个2011计划。2011计划是胡锦涛总书记提出来的,全国能源方面入选这个计划的一个是清华大学,一个是我们浙江大学。我们提出来,由企业的专家兼任导师。这是比较创新的措施,有时候我们的学生有四个导师,三个是浙大的,一个是外面企业的总工或专家,他们主要负责看学生的工程落地。学生的博士论文应该做什么课题,什么内容,听听企业导师的意见,效果也蛮好的。第七种团队是中外合作的团队。我们跟法国合作培养了四位博士,半年在浙大,半年在法国,然后回来半年在浙大,再半年在法国,来回三次。学生既做浙大论文也做法国高校的论文,两个论文题目很接近,充分利用两国的资源、两国的教授。浙大一个主导师,法国一个主导师,答辩后可以授两个学位:一个是法国的理学博士学位,一个是浙大的工学博士学位。论文写两篇,一篇用英文写,一篇用中文写。我们培养了四位,这四位都回来了,有一位还留在我们所里。

梁:岑老师,您总共讲了七种团队,第一是老中青,第二是结合理论、计算和工程落地,第三是理工文结合,第四是不同行业的交叉,第五是学生兼学者,第六是企业兼职导师,第七是中外合作。

岑:对。关于中外合作,可以把国外高水平教授引入中国,我们也到法国去。关于团队建设,我已经做了一些工作,接下来可以移交给年轻人去做,让年轻人去当导师,继续培养一批批人出来。我觉得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生院考虑的导师培养方法。

梁:特别特别重要,谢谢岑老师!我向您汇报一下,严校长已经把您的很多想法都贯彻在我们研究生教育教学过程当中。严校长非常重视学科交叉,非常注重学科导师与企业导师的相结合,非常注重中外合作培养模式。

岑:我从来没讲过这么多,今天你问题提得好,我把我的老底都挖出来了。

梁:我特别高兴,我们会把文字整理好,视频剪辑好,要让更多的导师分享到您的智慧。您刚才提到爱国爱人民、爱校爱专业,我特别感动,谢谢岑老师!我想请问一下,您二十年的学科带头人经验,是不是主要总结为两点,第一是严师出高徒,第二是团队带学生?还有其他吗?

岑:有。我觉得有个特别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我们如何把国家重大需求的项目凝练出来,这是一个很艰苦的过程。

梁:岑老师,我想大家肯定都特别想听,您作为学科带头人、团队带头人,您是如何凝练出国家重大需求的呢?

岑:这需要经过长期的探索与锻炼,跟导师组、跟学生共同探讨的结果,我先讲结果吧。从有国家奖以来,我们研究所总共拿到18个国家奖,在全国二级学科里名列前茅。国家奖最高拿到发明一等奖,也是浙江省历史上第一个发明一等奖,我们拿到国家科技进步奖(创新团队),相当于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也是第一个能源方面的国家级创新团队奖。总之,我们有两三个一等奖,还有二等奖,为什么有这么多奖呢?说明这个团队有很多成果,有基础研究,有创新点,有中间试验,有工程样机,还有工程推广,这五大流程都做到了,而且经济效益很厉害,每个奖都是上百亿效益。我们那个国家技术发明一等奖,它的经济效益有108个亿,为国家的重大需求做出重大贡献。

梁:岑老师,您团队的工作特别重要,成就特别卓著。

岑:确实是很重要的结果。我们的工作,首先要找国家重大需求。我们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是找到国家重大需求,第二句话是用国际前沿方法解决国家重大需求,两者是并联的。国家重大需求是什么呢?对我们来说,就是要落地,要能够创造经济效益,要能够服务于人民的美好生活。那国际前沿方法是什么呢?对于这些有知识产权的,国际前沿方法是人家没做到的,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很重要,我们要有这个雄心。越宽越是科普,越窄越是创新。又宽阔又创新当然好,但又要宽阔又要创新是做不到的。科学发展几百年,全世界有几十亿人,中国十四亿人,大家怎么可能都没想到呢?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多东西给你创新?不可能的。我们的思想就要从原始创新开始。没有人天生会原始创新,肯定要导师指导去奋斗。国家重大需求包含两个内容,一个是国家需求,一个是用国际前沿方法解决这个需求。我们做我们中国需要的东西。我们的技术发明奖就是非常好的一个案例。我们烧煤能够做到比烧天然气还干净,你说伟大不伟大?

梁:非常伟大!岑老师,我想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我们研究生院每一年都会做一期求是导师学校的培训,刚入职的年轻导师需要参加专题培训。您作为一名资深的导师,一名成功的团队建设者,对于这些年轻的导师,您能否以简单的一句话或者两句话寄语他们?

岑:我想讲的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浙大,热爱学院,热爱学科,五个热爱。从队伍建设上来说,要团结老师,形成团队,努力上进。这样才能攀上科学的高峰,带好你的学生。

梁:非常谢谢岑老师,特别谢谢您。

(文字整理:贾海波、梁君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