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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平:我的教学实践与思考

发布时间:2015-07-09来源:浙大新闻办作者:陈叔平88669


    是不是问题?有没有讨论的价值
    
    我先讲个开场白。
    
    这次的目的是要启发讨论,凝聚共识,探索实践,形成合力。今天我们是办大学,不是办私塾,就教学这个事情来讲,不是靠单干可以完成的。演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好的演讲有几个要素,一是言之有物,二是言之有理,第三还要有新意。现在“高大上”的东西很多,搞不好就变陈词滥调了,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更不爱听说教。此外,观点虽然是新的,但要让别人真的听明白,也是不容易的。需要演讲人想清楚、说明白。因此,得到这个任务后,虽然我欣然接受,但很诚惶诚恐。
    
    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说说容易、做做难,教育尤其是这样,每个人都可以说上一套,教书的人可以说上一套,不教书的人也可以评论来评论去。网上或者是报纸上就有很多专家对教学发表了很多高见。
    
    有些理论是无法落地的,甚至是很偏执、很偏激的。我这30多年,觉得世界变化得实在是很快,学,然后知不足;做,然后知不易,大多数的时候心中只有问题而没有答案。自己这么多年感觉到,实践应该比理论优先,好的问题比答案更重要。凝练不出好的问题,讨论就会无的放矢。问题提得好了,才可以来讨论。
    
    这里插一个小故事,来开宗明义。
    
    有一个很有名的天才数学家,19岁就去世了。他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框架体系,形成了数学中的一个庞大的分支。他17岁的时候,在一本书上写了一段话,说这本书写得非常好,作者把他不明白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了,可惜这样的书太少了。我常常想我今天60多岁都没他17岁的时候说得好———好书需要把自己没明白的事情写出来。但现在不少人都是把自己明白的东西用不明不白的方式讲给别人听,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这是很糟糕的。我今天讲的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我没有明白的,我希望把问题提给大家,引起共鸣,然后我们可以来讨论。
    
    再讲一件事,还是开宗明义。
    
    前几天有一个学生说他准备读研,问我,出国学什么专业好?二是去美国好还是香港好?像这样的问题我觉得没法回答。提出好问题是不容易的:你做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你想到了什么?你感到了什么困惑?把这些过完了一遍后才有可能形成问题。
    
    我今天讲的内容希望大家一起来评论:它是不是个问题?它有没有讨论的价值?这些问题该由谁来思考?
    
    我准备分四个部分讲下去,一是谈问题,二是讲讲原理;然后讲讲自己的实践;最后是提出一些建议。
    
    
大学教育的价值到底体现在哪里?
    

    这是不好回答的事情,但不搞清楚的话,后面讨论的基础就不稳固了。其实,越是本源的问题越难回答。经历多了,慢慢明白,没有朴素的东西垫底,不宜去钻研高深的东西。就像吃饭和喝酒,酒是饭的精华,不吃饭就喝酒容易醉。所以人一定要先明白一些朴素的东西,过早地钻研高深的东西,往往是一知半解,会陷入非常的困惑。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大家都认为大学很重要,读大学也很重要。那么,大学教育的价值到底体现在哪里?其中什么是最主要的?
    
    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已经办了15年了,从混合班算起已经超过30年,本可以轻车熟路,顺势而为,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讨论教学?我们怎么评价竺可桢学院的现状?这是我第二个问题。
    
    对于拔尖创新人才来说,大学教育的价值在于把他们引到前沿,并且培养他们接受挑战和考验的本事。教学其实是打基础,铺台阶,给训练,完全不必为一种职业就立马办一个专业。我不是算命先生,天知道面对的学生将来会从事什么职业,将来他们需要什么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教学过程是载体,教的内容本身未必是将来一定会用到的,但是老师通过这个过程把学生引向前沿。
    
    “前沿”并不是单纯地理解为“学术前沿”。对于将来要从事学术的学生,是“学术前沿”,对于将要从事技术的学生,则是“技术前沿”,也可以是创业的前沿。任何行业和领域,都有“前沿”。
    
    谁来引领?是不是一定要大师来引领?这是第三个问题。这里可以讲个故事。恢复高考后浙大数学系出名的人,比如说林芳华、励建书,他们都十分怀念和感激浙大数学系的老系主任郭竹瑞先生这个恩师。郭先生自己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果,但他始终在关注哪些学生是有潜力的,如何让他们的潜力得到发展。林芳华是浙大数学系七七级的,励建书是浙大土木系七八级的,郭竹瑞先生发现他的数学才华并把他转入数学系七七级读书。林芳华、励建书毕业后分别去了明尼苏达大学和耶鲁大学念研究生。我们对大师往往从他发表过什么论文来评价,然后崇拜、迷信。真要论育人的大师,郭竹瑞先生就可以算一个,他是我们学习、仿效的榜样。林芳华的研究生导师Hartd,算不上是国际上有名的数学家,但他指导林芳华做好的学问,林芳华因而成为中国人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做45分钟大会报告的第一人。按我们通常的标准,Hartd也不是大师。
    
    励建书是林芳华之后第三个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做45分钟大会报告的中国人,前年当选中科院院士,现在是浙大数学系的学术委员会主任。他谈自己的成长经历时说,有一次我去听了一个学术报告,演讲者把问题说得清清楚楚,而且让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知道怎么走下去。可以说,一次讲座改变了我一生。这也是一种“引”。
    
    大学要干什么?要把拔尖创新人才引到前沿。我们并不能指望他们在四年大学期间就作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希望通过这四年正确地走向前沿,以便有非常好的发展。上面的故事是想说,教课,指导研究生,甚至做一个好的学术报告,都可以引领学生。
    
    大学重要在哪里?大学是学会思考的地方,给学生提供学习和思考的环境和机会;大学是学会行动的地方,给学生创造各种实践的条件,并给予指导。至少我对大学是这样理解的。一个学生在校四年,成绩单、毕业证书、荣誉称号等固然重要,但如果不会高质量的思考,不会高效率的行动,离开大学以后,自己的路怎么走?大学是育人的。科研当然重要,但不应该是最重要的指标,更不是唯一的任务。教学的对象是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把人育好并不比把科研指标搞上去更容易。高校科研,特别是基础学科,很大程度上是个人行为,找到几个强手、高手就可以见成效。教学则是组织行为,靠集体的力量、靠组织体系来保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育人和科研相比,周期长,见效慢,要有定力,要有智慧。
    
    我们提创办世界一流大学已经20多年了,决策者们或多或少都有过出国留学或考察的经历,心中也有自己的标杆。我们对世界一流大学的认识有三个方面,一是目标方向;二是过程和发展的规律、原理;第三,具体的方法和措施。我们需要不断反思认识上的偏差和误区。
    
    我们都希望培养德才兼备的学生,这个肯定是正确的。那么问题就来了,“德”的标准是什么?“德”的标准是不是一样的?“才”怎么评价?“德”和“才”的标准是静止、恒定,相对稳定的或者是会变的?我没有什么权威的见解,只是想这个问题大家其实都应该思考。我们都是在教书育人的,如果“德”也搞不清楚,“才”也搞不清楚,讲“德才兼备”就是一句空话。
    
    精英应该立志为世界变得更美好作贡献。任何个人都不可能单靠自己就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但精英应该为此做点贡献,在改变世界、改变社会的基础上,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现在不这么提了,有人觉得这样的话太空。现在的说法是“知识改变命运”,只关注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这样的提法是对的话,我们的许多政策就经不起推敲。中国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改变“你”的命运?
    
    大学教育“加工”的对象是人。我们要培养的人才是多种多样的,有一种需求就设一个专业显然是很幼稚的。对“拔尖创新”理解和评判是多种多样的,而我们招进来的人的禀赋更是差异万千。高考成绩只是禀赋差异某一个侧面的反映,其他方面从分数上根本看不出来。经验告诉我们,同一班级出来的学生会有明显差异甚至截然不同,如何理解这种现象并给出解释呢?此外,我们在实践中能不能做到因材施教,这是一种美好的理想还是确实能实现的?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能不能被科学的总结?科学总结是指可以重复的规律,否则按照这个办法今天做成功了,明天就做不成功,不算是科学总结。不同的专业之间有哪些共性的东西?我们承认差异,但是也应该想想有没有共性的东西?
    
    学生读大学的时间是有限的,精力也是有限的,因此能够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这个大家都有共识。但是今天的学生课要选得多,社会实践要搞得多,出国交流也要不放弃,社团活动也要参加……,忙极了。人一生可以做不少事,但一段时间里,只能做好少数几件事。棋圣吴清源曾告诫聂卫平“搏二兔,不得一兔”。
    
    我们可以问,哪些是学生在大学期间应该优先考虑的,怎么样让学生集中精力追求有限目标?这是个问题,也可以认为不是问题,但我认为是需要讨论的。
    
    数学家比较喜欢先讨论公理,“公理”就是公认且不加证明的东西。我设定的公理是,学生在大学期间应该优先选择做那些未来需要而离开大学以后很难再做好的事情。如果接受这条公理,就可以教会学生自己去取舍。这是我们老师和辅导员的责任。
    
    
关于师生互动
    

    大家都会背一句话,“大学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名师是不可缺少的,浙大也不乏名教授,这是事实。学生多数希望能够得到名师的指导与点拨,这也是事实。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乃人生乐事,多数教授也非常愿意好学生去找他们。
    
    我思考的问题是,我们的那么多名教授,有没有让学生受益?怎么检验?妨碍本科生与名师良性互动的原因有哪些?怎样建立起好的机制?我接触到的学生总体上与教授接触不多。我观察SRTP、本科论文答辩也大体上有相同的感受。既然学生、老师都有这个愿望,为什么互动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互动不起来?
    
    传统的为师之道是传道、授业、解惑。今天的大学,一是授课,二是指导学生实践,三是给学生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的熏陶。一个好老师在这三个方面都应该发挥作用;教好课,指导学生自己行动,在无形中影响学生、感染学生、引导学生。名教授不能当菩萨供着,也不能用条条框框限制他们。
    
    好老师要把精力投入教学,花在学生身上。世界上很少有抽象的爱,学生对母校的热爱其实是对具体的人和事的喜爱、感谢和怀念。一个学生如果读了几年书,没有一个老师让他喜爱,没有一件事情值得他怀念,他内心就不会真正爱这个学校。我曾经问碰到的一个学生,假期去不去看望老师?回答说大学老师是不看的,想去看看小学老师、中学老师,他们是真的把心放在我们身上,他们非常想让我们考上好大学。我们站在学生的角度想,浙江大学有很多有名的老师,学生感受到了什么?
    
    学生方面的现实是,课业排得太满太紧,特别是一、二年级学生,连答疑都排不出时间,自选动作的余地自然就太少。学生对老师的亲近感也是成问题的。从教师的角度来看,我的感受是担心花了时间做无用功,同时也可能有不必要的麻烦与风险。因此要从好的机制建设入手去消除这些障碍。其次,教师要有帮助学生实现梦想的意识。“中国梦”是全体中国人,特别是代表未来的青年人的梦。我当贵州大学校长,如果只是想实现校长的梦,贵州大学的梦恐怕很难实现。你要让贵州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能够实现他们的梦,中国梦才有可能。现在很多教师忙着实现自己的梦想。如果老师只是要实现自己的梦,肯定会有问题。这就是我们当前的问题。
    
    
关于制度和评价的问题
    

    一所现代大学,制度是必不可少的,评价体系也是不可缺少的,理论和实践都表明,这两者都不容易。制度要不要有弹性?如果要有弹性,这个度怎么把握,应该怎么做?评价人是很困难的事。因为人是有差异的。我们通常把评价等同于排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谁最好,谁较差,……。数学上知道,大多数集合不能全序,只能赋予偏序,即并非所有对象均可比较,“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因此,评价体系中哪些可以量化?哪些不能量化?不能量化部分该怎么做?不可量化的东西往往很能代表水平。
    
    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个故事。著名的华人数学家陈省身是伯克莱数学研究所首任所长。有人问他,你是怎么当所长的?他说我当所长就是无计划、不管事。我把优秀的数学家请来,他们自有计划,也不需要我去管。这是一种智慧,抓住了制度的关键。按此原理,制度要分层次,给信得过的人以自由度。要给信得过的人以自由度,就要善于识人。毛泽东主席说当领导就两件事,出主意、选干部。首先你自己有一个好的主意,第二个选一个好的干部。这非常高明。
    
    接下去的一个问题是,教师和行政管理人员经历不同、处境不同、关注点不同,对一些事情的想法、看法也不尽相同。我想问的是,对一个大学而言,这“不同”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我个人认为是好事情,关键要和而不同。教师和管理人员,这个专业和那个专业,基础课和非基础课的教师们,碰到的问题是不一样的,我们怎么样做到有分歧而不对立,有差异而不分高下?怎样让学生在多元化的环境里学会分析、鉴别、取舍而不是迷茫,从而健康地成长?环境越纯粹,免疫力就差。大家都只相信某一个老师或者某一个东西是对的,一旦发现其实不然,就会迷茫,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多样性是自然的本质,多元化是社会的特点。人小的时候接触不同的事物,参加多种活动,有助于激活人的各种技能,增强抵抗力。长大后,就要接触多元化的社会,多元化文化,接受不同学科专业的训练,才能学会比较、鉴别、欣赏、选择,形成正确的世界观。学生最终要走向社会,也许还要走出国门,关键是正确引导,让风险可控,教师在这里负有重要的责任。
    
    人有思想的自由和表达意见的自由,但行动上要守规矩。就比如,你认为一个路口的红绿灯设置不合理,但是在没有改之前还是不能闯红灯。制度可以批评,但规矩定了就要有严肃性、权威性。表达意见和观点要提倡在搞明白的基础上发表意见,同时还要懂得尊重别人。切忌对不懂的东西就贬损,对不会的东西就不屑,或先入为主,以意识形态代替实事求是,不做理性分析,盲目地跟风、起哄。当真知灼见沉默或被湮灭后,大学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就丢失了。
    
    互联网时代,发生了很多变化,这个不说了,见智见仁。我的问题是,对大学而言,信息时代和互联网将会取代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的办学有学术的属性,但是也有政治属性,还有商业属性,这一点毋庸讳言。它们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不必刻意回避某一方面。问题是如何恰当地处理好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大家觉得这些问题提得不对或提得不好,就请批评,大家觉得问题不完整,可以补充,本身我的这些问题是没有成熟的完整的答案,你们可以就这些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谢谢大家!
    
    (
根据陈叔平教授在竺可桢学院与青年教师关于教学的讨论发言整理)